打倒了,卻不致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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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前總編輯劉進圖2月26日遇襲後,在醫院裡寫了一系列「感言」,在其中一篇題為〈受苦的意義 生命的反思〉的短文裡,他提及今次襲擊令他深入反省什麼才是基督徒的「榮神益人」。他說:

如果我承認今次我遇襲產生了積極的社會意義,那就意味我是通過一個非自願的、被動的、與個人才智能力全不相干的途徑,單純靠承受傷害和痛楚來造就別人,這完全違反了我一貫的概念。其實,我這個人頗有點精英主義,上司曾批評我恃才傲物,我從來沒有想過,放下聰明才智,不再勞心勞力,人還能做什麼?我從來不曾明白,所謂無權勢者的權力、受苦的事奉,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大半生走過的所謂榮神益人努力事奉的路,到底當中有多少真實而深刻的意義?有多少其實是為了滿足自我的虛榮?這一連串的問題,在靜夜無眠的晚上,折磨著我的心。[1]

失去了活動能力,在病床上無力無奈,誠然,在成功神學瀰漫的今天,「不再勞心勞力,人還能做什麼?」如果人不能再做,繼續做人還有意義嗎?被擊倒了,是否就只有失敗和羞愧?

劉進圖的文章中最多被人閱讀的,應該是網絡上廣為流傳的在病床上寫的短文,這相信他事前也沒有意料到。正如香港大學法律學院陳弘毅教授所說,劉進圖「在遇襲受傷後想到的這句話(「真理在胸筆在手,無私無畏即自由」),現已家傳戶曉,成為香江名句。」[2]

69年前的今天,1945年4月9日凌晨,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 1906–1945)在佛羅堡(Flossenbürg)集中營被處決,兩個星期後盟軍解放了集中營。當潘霍華被帶離開監獄時,他低聲對一個朋友說:「這是終點,但對我來說,是生命的開始。」[3]

集中營的H. Fischer-Hüllstrung醫生多年後回憶潘霍華生命結束前的一刻,雖然當時他並不明白所看到的是什麼,他這麼說:

我看到潘霍華牧師⋯⋯跪在地上,情詞懇切地向上帝祈禱。我深深被這人的禱告所感動,是那麼的虔敬,是那麼的肯定上帝聽了他的禱告。他在行刑處再做一個簡短禱告,然後上幾個梯級到絞架,勇敢而鎮定。幾秒鐘後,他死了。在近乎五十年的行醫生涯中,我沒有看過一個人那麼完全地降服在上帝旨意中死去。[4]

潘霍華生命的活力確實令人震撼。1944年7月20日,潘霍華有份參與的一個謀刺希特勒的計劃失敗了,地下反抗組織也因此曝光。1944年8月,他作了一首詩,題為«自由途中的四站»(Stations on the Road to Freedom)。這首詩反映出在監牢裡,甚至在死亡陰影下,潘霍華不是無奈、消極、被動地承受痛苦,相反的,他深深感受到更大的自由和釋放。詩的最後兩段透露出看見曙光的歡愉和勝利:

    受苦
終於轉變了!強壯活躍的手被捆
孤單無助,行動已經結束
輕輕吐一口氣,把為公義的奮鬥
交付在更強的手中
心滿意足地歇息
唯有在這蒙福的片刻,輕嘗自由
再把自由交回給上帝
使它在榮耀中圓滿實現!

     死亡
來吧!在永恆自由之途上的盛宴
死亡呀!為我除去短暫肉體的沉重鎖鏈
推倒盲目心靈的牆壁
終於看見那先前所隱藏的
自由!在紀律、行動與受苦中我們找尋你已久
經過死亡,終於在上主的臉上看到你!
[5]

爭取自由的道路本來就不是一帆風順,有信仰的人雖然被打倒了,卻不致於死亡,因為「要顯明這莫大的能力是出於上帝,不是出於我們。我們四面受敵,卻不被困住;心裏作難,卻不致失望;遭逼迫,卻不被丟棄;打倒了,卻不致死亡。身上常帶著耶穌的死,使耶穌的生也顯明在我們身上。」[6]
(寫在潘霍華逝世69週年紀念日)

Dietrich Bonhoeffer

註釋:
[1] 
http://inews.mingpao.com/htm/INews/20140317/gb11008y.htm
[2] 
http://www.881903.com/Page/ZH-TW/featuredetail.aspx?itemid=705826&csid=801_3460
[3] “This is the end … For me, the beginning of life.” [Eberhard Bethge, Dietrich Bonhoeffer: A Biography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2000), p.927.]
[4] Eberhard Bethge, Dietrich Bonhoeffer, p.928.
[5] Dietrich Bonhoeffer, Letters and Papers from Prison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2010), pp.513f.
[6] «哥林多後書» 4: 7b – 10。

江丕盛

學者,積極推動信仰在公共領域發聲,並參與跨學科、跨文化和跨宗教之間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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