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2月23日)是張達明的妻子張謝寶英離世七周年,看著一對子女在上帝的保守憐憫下能非常健康可愛的成長,他充滿感恩,並祝願大家能更多付出及享受關愛,共建美好家庭。
他衷心希望讀者能慷慨捐助「香港防癌會張謝寶英乳癌康復資助計劃」,讓更多的乳癌患者能感受到關愛及得到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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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覺得我不明白他,我只能跟他一起面對現實︰沒錯,我不及媽咪那麼明白你,但我會用盡我知道的方法來幫你,不會離棄你。」
2007年太太病逝,張達明頓成單親爸爸,最難拿捏的是分寸,「從前我比較敢於堅持,因為偶爾鬧錯(孩子),太太也能補鑊。但現在我不敢冒險。」
單親路上有孤單有辛勞有不知所措還有刀光劍影,更險些養出個隱蔽少年,但張達明在限制中挺進。好不容易,「大風大浪」過去,今日兩個孩子都長成漂亮的年輕人。
「接下來可能輪到我來好好面對(自己的孤單)了。」他說。
躍進天堂的小鳥
太太寶英抗癌五年。這期間,有關死亡,張達明並非全無準備,但他處於一種理性跟感性不同步的狀態。一方面理解太太離死亡只差一步,隨便一次傷風感冒都要命;另一方面卻老是錯覺死亡離自己很遠,尤其是見到她在藥物效用下偶爾像沒事人似的過日子。最重要的,是張達明深知寶英放不下孩子,至少希望撐到女兒在小學畢業禮上向她獻花擁抱的那天。他們有一對子女,除了快畢業的女兒外,還有也在唸小學的兒子。
但六年前的那次入院,終於成為最後一次。某日,醫生私下向張達明透露,寶英可能在兩周內離世。他被迫直視死亡。
張達明在大學教法律,從前常被太太投訴太理性不浪漫。他不易哭,但那晚卻躺在熟睡了的太太身旁靜靜掉淚。在淚水中他竟然「看到」這幕︰太太像隻靈巧的小鳥,步履輕盈地跳進天堂。「雖然信得耶穌便信有天堂,但過去我的信仰一直聚焦現世,對天堂是一種認知,多於對自己生命的影響。那些影像讓我明白,天堂不純粹是理論,太太離開後會去一個更好的地方。」
張達明最後禱告是這樣的︰如果勉強下去會為太太帶來更大的痛苦,他願意放手。在這以前,他的禱告中從沒有「放手」這兩個字。
翌日碰巧情人節,而且竟然是一個非常美好的早上。待太太睡醒,張達明轉達醫生的話,而這個關於死亡的消息讓兩顆心撞擊了。他們談拍拖時的浪漫、談孩子的淘氣、談大家的心情變化……病房裡充滿笑聲。寶英說她最捨不得孩子,幾年治療都是為他們撐過來的,但是神教曉她放下。她說即使自己離開,也有信心丈夫能好好照顧孩子。這讓張達明驚覺,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領悟,寶英原來一早做到了,「病者一直知道自己的身體變化,只是旁觀的人沒有面對現實而已。」
也就是這個早上,他們決定為寶英辦一次生日會。入院以來,張達明推掉很多友人的探訪,是時候安排一次最後的聚頭了,「我始終相信,有話要在生前講,別等人死後追思會上才說出來。」
最後的生日會
2007年2月20日,張達明為太太寶英辦生日會,三日後寶英過身。
我從錄像中看到生日會的片段。醫院演講廳內擠滿三百位親友,寶英一身紅粉,在眾人的見證下與丈夫重申婚盟,並且答謝父母的養育之恩。他們的孩子都發言了,大女兒平靜地向一眾親友訴說自己學習放手的過程,小兒子則依然期盼媽媽能像往常一樣跟他們有講有笑,說罷哭得好淒涼。
從一開始,夫婦倆便沒向孩子隱瞞媽媽患癌的消息。張達明最記得某次化療後,寶英為了減輕孩子對她脫髮的恐懼,竟然提議來一次「扯頭髮大賽」。在這場閉門賽事中,兩小把媽媽頂上鬆脫的髮絲一把接一把輕輕扯下,在嘻嘻哈哈中完成痛快的剃髮任務。
「朋友提醒我們為孩子預備,多帶他們多見媽媽,讓他們親眼看見媽媽的狀況。所以在寶英最後的兩個禮拜裡,我天天安排仔女放學到醫院。女兒會認真地跟媽咪傾計,年紀較小的兒子則蹦蹦跳和搞笑。我的觀察是他的年紀還小,處理不到媽咪即將離世的現實,逃避一下未必是壞事。但他在生日會上哭,是很大的釋放。」張達明說。
生日會後,寶英把丈夫和孩子逐一喚來單獨說再見,然後陷入昏迷。她在三日後的下午離世,那時親友都圍在病榻前誦唱詩歌。一直表現理性的女兒,唱到中途突然奔出房間嘔吐。她也跟自己的感性接軌了,而這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在失去寶英的那天,張達明帶孩子到餐廳吃晚飯,他們一起抬頭望上夜空,說了一些「媽媽已經在天家」的話。一切彷彿歸於平靜。翌日兩個孩子堅持出戰網球比賽,到了周一也沒缺課。「我讓他們自己決定。其實出了這樣的情況,請假也沒所謂,但我也不認為一定要迫他們休息,說『你一定掛住媽咪,不要逃避』之類的話。我只是繼續觀察,也請老師留意他們的情緒。」
對於這個家以後的路,張達明作過一些評估。失去媽媽對兒子影響最大,因為她從來都是他的最大支持。女兒理性像爸爸,也較親近爸爸,只要他不倒下,張達明相信她能熬過去。至於自己,「剛開始時該不會有大問題,因為我有很大的project要做(當上單親爸爸),沒有空閒時間想太多。」說着他輕笑了一下。
喪親是一個有待發掘的研究課題。有學者指出,它帶來的情緒反應並非一如我們所想像,只在親人離世當下浮現──那些哀傷、憤怒、內疚,甚至更混雜的情感,可以在關心的親友全部退席後,方才在某個紀念日或節日突然冒出。
張達明對此有深刻體驗。兒子在媽媽的第一個死忌前後,開始投訴這裡痛那裡痛。他說這些都跟媽媽無關,張達明也沒有立即「斷症」,「我們不能因為某種經驗,便假定這是心理問題」。他認真地帶兒子走訪醫生,逐一排除生理因素,然後來到一個轉捩點,他要求兒子誠實地面對自己︰「我說,如果你真的不想說出來,那麼你寫給我罷。我既是你爸爸,便有責任幫你,要知道問題在哪裡。」兒子終於給爸爸送上一張紙條,上面有對媽媽的思念,也有失去依靠的孤單。紙上還畫了兩滴大眼淚,寫着”God please help me!”
兒子的求救
「兒子覺得我不明白他,事實是,無論我多努力也不代表我可以。我只能跟他一起面對現實︰沒錯,我不及媽咪那麼明白你,有些東西真的要適應,但無論如何我會用盡我知道的方法來幫你,不會離棄你,也相信你總有一日能走出來。」張達明說︰「我不知道他能聽進多少,只能見步行步。」
其實問題不只媽媽。那年兒子初升中一,面對種種人際關係和學業上的問題,有些情境本來可以哈哈笑着打發掉的,可是失去媽媽的兒子抗疫力變低,把不如意的事情「炒埋一碟」,在恐慌中甚至拒絕上學。年假前後情況最差,他缺課已經兩個禮拜了。
「那段糾纏在上學與不上學之間的日子最苦惱,我試過哄他迫他,見了輔導員和臨牀心理學家,也見過精神科醫生,用盡方法。可是他並非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只是不肯面對。」
張達明看過一些書,也得到醫生提醒︰不要讓兒子逗留家中太久,否則這種逃避會轉化成另一種問題。有這樣的例子︰青少年長留家中得到照顧,爭取到很多注意力,日子愈久愈走不出去,慢慢變成隱蔽青年。是時候把他拉出「安全地帶」了,但單親爸爸的身份卻令張達明好生為難。「從前太太在的時候,我比較敢於堅持,因為即使我拿捏得不準,偶爾鬧錯,太太能補鑊,兒子還有個人可以撲過去。但是現在我不敢冒險。」
張達明不容有失,因為兒子曾經提及自殺。「他說想死,但割脈怕痛,跳樓好驚,燒炭又知道爸爸一定會發現。我該怎樣判斷他這話有多真?我問過專業意見說這不算高危,但總不能掉以輕心。」要上班時,張達明便找人幫忙看顧兒子。
長假期即將完結,兒子還是沒有進展,連精神科醫生都「打定輸數」了。上學前一晚,張達明相約友人一起帶兒子外出吃飯,最後,友人一人一邊把小子夾下樓。那是一對夫婦,男的曾經任職紀律部隊,女的是醫生,「那是找執法部門和醫護人員出手」,今日張達明笑着說,當晚卻驚心動魄──回家後,小子發飆要進廚房拿刀,張達明警告要打九九九。在一輪糾纏後,兒子終於退下來。他回房間收拾書包,翌日上學。
那以後兒子零零星星缺了一些課,但情況總算穩定下來。他在媽媽過世後,花了兩年時間站穩陣腳。張達明說,在我們訪問前的三個禮拜,他跟兒子第一次促膝詳談兩個多小時,「他說很後悔當年不夠成熟,沒有好好珍惜媽媽最後的日子。他的性格一向嘻嘻哈哈,那是兩仔爺第一次這樣傾心事,算是突破。」想起來,女兒也曾在兩三年前提及這種內疚感覺。她告訴爸爸,突然驚覺自己對媽媽印象變淡,「她知道媽咪疼她,想要記起曾與媽咪做過的事情,但模糊了。」
回頭看子女的成長路,有朋友說那是因為爸爸不哭,所以孩子無從發泄。「這個觀察或許對,但是它對我們的處境沒幫助。我不可以為了幫他而叫自己哭,難道我會演戲嗎?我不是沒有感情,只是比較穩定,但我知道自己不是病態,沒有抑壓自己。這是我的性格和限制,我能夠接納自己。」
面對自己的哀傷
人人的哀傷都有不同面貌,張達明猶記得太太初離去的那段日子,他忽然就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要驅車前往大尾督,重遊跟太太走過的路。晚上,他偶爾會靜靜地走到屋苑樓下的海傍,感受孤獨來襲。可是幾年間他忙這忙那,沒有時間好好照顧自己。
今年女兒十八歲即將升讀大學,兒子也十六歲了,張達明相信孩子漸漸會建立自己的同輩資源,學懂在成長中「執生」。「這個大project完結以後,可能輪到我來好好面對自己的孤單了,我也說不準自己屆時會怎樣反應。」
他一直在限制和錯誤中學習,「我想不出自己曾犯過很大的錯誤,但是小錯肯定有。其中一件學得最多的事情,是按捺自己不要趕快給意見。人們找上律師,都希望儘快得到建議,但仔女有時只須要陪伴和聆聽,很多事情他們自己處理得到。」
這六年的單親路,如果由天上的太太打分,她會滿意嗎?
「我覺得她應該滿意,我自己都滿意。我在自己的限制下,做了很多曾以為未必做得來的事情。」法律系學者爸爸的臉上沒有半點得色,只有實事求是。
(原載於《樂活.家》2013-09-25,獲張達明先生同意轉載,http://famworld.com.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