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 英國貝里雅卸下在任長達十年的首相一職後,首先公開宣告從基督新教皈依天主教,翌年,他以自己的名字創辦了“Tony Blair Faith Foundation” 這一國際組織,致力推展對全球各主要宗教的認識,冀盼促成宗教間相互的尊重, 對抗各自內部的極端主義,最終消弭全球貧窮及衝突等問題。有別於他的盟友前美國總統小布殊,在任首相期間的貝里雅,刻意在宗教的課題上保持低調,誰知這位西方重量級的政治領袖在恣意權力的慾海後,卻選擇宗教作為人生最後的志業,這在西方政界和知識界中,確實擺盪了陣陣的漣漪。是左翼第三條道路的奠基者貝里雅年邁昏聵,雙手沾滿血腥後,妄圖藉宗教悔贖己過,聽不見二十世紀一些大儒一再宣告,歴史潮流,浩浩蕩蕩,已「去魅」了(disenchanted)的西方社會,宗教與現代生活無涉?還是他迷途知返,今是昨非?
2012年5月,年屆七十二歲前東德牧師約阿希姆.高克(Joachim Gauck)在德國上下議會的聯合大會中,以高達八成的支持,當選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總統,雖然高克多年來已沒有參與教會的牧養工作,只專注於政治活動,但牧師作為一個現代西方大國名義上的元首,還是讓不少人心裏不是味兒。不是說政教分離嗎?一個已退任的牧師為甚麼可以出任現代西方大國的總統呢?神權的代表置於世俗政權之上,那不是宗教右派雲霓之望嗎?這豈不是公然向世俗主義者傳檄啟釁?中古羅馬天主教與世俗王權鬥爭了數百年欲達致而不能就的理想,今天竟然藉世俗民主政治的機制弔詭地完成;雖然德國總統基本上是國家禮節上的虛銜,並不擁有實際政治權力,然而,就是這象徵性的意義,已教那些無神論的原教旨主義者切齒捬心。是基督教的幽靈在歐洲揮之不去,拂之還來?還是現代性的神話不攻自破,現代社會的發展不必然以宗教私有化為前題?遑論那些頑梗的世俗人文主義者視「去宗教化」為現代社會的完成?
德國哲人卡西爾(Ernst Cassirer)在他的«啟蒙哲學»一書中拒斥傳統學術的成見,即視啟蒙的精神是反宗教這一理解,反之,他清楚申明,「啟蒙運動最有力的精神力量不在於它擯棄信仰,而在於它宣告新的信仰形式,在於它包念新的宗教形態。」卡西爾認為十八世紀啟蒙前後的德國哲學傳統,不是要瓦解宗教,而是為宗教建立先驗的基礎 。卡西爾表明,啟蒙所展示的這種新宗教形式,發軔於十四世紀文藝復興運動的人文主義,直接影響十六世紀的宗教改革,例如宗教改革對塵寰美善的肯定,放棄修道主義千年的傳統,不單單定睛於他世的福報,亦賦此世生活予新的意義,便是直接紹承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精神。然而,在原罪的教義上,宗教改革諸先賢卻恪遵傳統大公教會的傳承,未曾有所退讓,只是自啟蒙以後,德國基督宗教在原罪這一教義上才重新向人文主義傾斜,從此才開始現代神學的圖譜、自由神學與新正統的交鋒,這已是後話了。
啟蒙以後的現代神學,確實為基督信仰展現了新的形式,讓教會在現代社會中較容易獲取其正當性,這部份地解釋了為何德國社會的宗教氛圍在歐洲諸國中最是馥郁,而德國基督教與世俗社會的張力也遠未如英法兩國強烈。然而, 教會卻也為此付上了昂貴的代價。俄國哲學家別爾嘉耶夫(Nicholas Berdyaev)在其«歴史的意義»一書中宣告,文藝復興運動在精神上是與基督教全然歧異的,別爾嘉耶夫不是庸俗地以為文藝復興在現象上是反基督教;作為俄羅斯近世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敏銳地察覺文藝復興與中古基督教二者在本質上的差別。中古修道主義踵武原始基督教的傳統,重塑人的自由以讓本己逍遙於人自然的慾望、外在的環境及命運的播弄,它整個屬靈的向度聚焦於人「內在」本性的鈞陶,藉修道特別是順服的操練以強化人靈性的力量,但這同時卻耗損了她建構文化的創造力。文藝復興的精神卻是反其道而行。釋放人的創造力,讓人在文化社會中「外顯地」展現人靈性的創造力量,成就了文藝復興作為人類歴史中偉大的文化藝術時期。
然而, 文藝復興的人文主義與基督信仰有着另一更深刻的分別,別爾嘉耶夫申明文藝復興的精神氣質是自足的(auto-nomous),即在自然宇宙中追尋其完美的形式,例如以黃金分割比例作為藝術創作的尺度,這種審美的法則是內在於自然,而無需仰仗超越神聖之維。相反,中古基督教的靈性向度,卻是指向自然世界以外超越的領域,別爾嘉耶夫為我們舉出一個十分深刻的例子以資說明。文藝復興的建築,上承希臘羅馬的古典風格,即以巴特農神殿(Pantheon)為例,建築物中圓與方的形式呈現一種合乎幾何學的和諧,一種對應自然法則而幾近完美的形式清楚呈現於其中;反之,盛行於中古後期的歌德式建築,例如科隆大教堂, 無論是教堂內挺立的窗柱或教堂外迢嶢的峰頂,讓人沒有絲毫雍穆協和的寧靜,整個建築構作,正是教人的眼目不能停留於建築物的本身,而只能仰視它遙遙指向的玄穹彼蒼。別爾嘉耶夫借此指出中古基督教與文藝復興精神的濫觴是何等的南轅北轍。後者自足地追尋此世完美的法則,前者則肯定此世的不完美性,卻「象徵地」指向永恒的形埒。在別爾嘉耶夫看來,這種藝術建築風格的改變,昭示着西方文化精神核心的重置,這改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人文主義一方面將人提昇為宇宙自然的中心,在肯定人崇高的價值時,卻割斷了人與神聖之維的聯繫,最終將人的神聖性降格為自然性,人有上帝的形象貶損為人只有禽獸的形象。其次,這種與神聖之源的斷裂,讓人單單徵逐塵世完美的形式,致使人的創造力慢慢耗歇,別爾嘉耶夫認為這正是現代西方文化危機的主因。
世俗人文主義無疑是當代重要的文化思潮,也是現代基督信仰最嚴厲的批判者,「批判地」接納友敵的諍言,是當代基督徒必須學習的屬靈操練。故此,我們不必全然拒斥世俗的人文主義,但我們必須能辨識醇醨,為基督信仰者在此世的生活中提出適切的建言的同時,不悁急於一時的成敗得失,不汲啜淺井,不本末舛逆,免成涸轍之魚,卡西爾與別爾嘉耶夫對基督教及人文主義的判語,值得華人信徒細味尋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