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盡頭:惡獸與深淵之間

Freedom-of-Press

新聞報導常常會令記者經歷到巨大的成就感以及揭露真相所帶來的社會改變。

初次讓我體驗到巨大成就感的是2003年夏的報導,當時我深入河南和山東一些村莊,克服重重困難行程上千公里,艱辛採訪因愛滋病爆發遺留的艾滋孤兒群體,上萬孩子沒有學上,受到歧視,生存現狀觸目驚心。

我的上萬字的報導是內地首發,迅速成為當年的新聞熱點。眾多媒體蜂擁而至,時任衛生部部長的吳儀一個月後飛往河南艾滋村考察,避開當地政府,單獨會見了我的採訪對象——高耀潔醫生。此後國家快速出臺一系列優惠政策,對愛滋病人的用藥和艾滋孤兒的學費實行免費,補貼生活費,社會開始關注並援助艾滋孤兒群體。

這篇報導讓我感受到了媒體發掘真相所帶來的巨大社會價值,但也正是這種效應和光環讓人內心膨脹,過高估計了政策和制度改變所能帶來的積極意義,而忽略了人性的墮落與罪惡的同盟所勾連的黑暗網羅之深,並不是幾篇真實的報導所能撬動的。想要撬動黑暗的媒體和記者本身,又怎會想到會被黑暗吞沒呢?每個黑暗的點後面,都是一個近乎無底的洞,記者們在單兵作戰,黑暗卻沆瀣一氣。一切都不能掩蓋權力與財富寶座發出的奪目光芒,以及其下深埋的累累罪惡。

2006年,我以最大精力投入一個系列報導:揭露某醫院進行非法人體實驗。正是這組報導,讓我深刻體驗到這種無邊的黑暗,並最終改變了我的人生走向,經歷了從信奉新聞專業主義到擁抱生命信仰的轉變。

我的採訪從 2006年11月初開始,一直持續到12月中旬,前後耗時50多天,我找到多位線人提供證據,並多方調查核實,採訪總計近50人次,觸目驚心的事實相繼浮出水面:該醫院使用非法進口的德國器材、使用國外只允許在動物身上進行試驗的技術,收取高額費用為病人裝上「人工心臟」,實驗中9人死亡,其中包括一名13歲的男孩。

3篇共計1萬多字的系列追蹤報導相繼發表後,市民爭相購買,許多報攤脫銷。該報導在新浪網一周時間內網友跟貼近2000條,在新浪當周的國內要聞中排名第二,網評排行中名列第一,另有上百家網站轉載此文。

因為輿論的壓力,系列報導引發了該醫院及其區政府主管部門的巨大反彈,該院院長在12月20日報導刊出當日下午,迅速到所在區法院以刑事誹謗罪向我提起刑事起訴,罪名如果成立,難免牢獄之災。這種對付記者的逼迫手段,在中國新聞史上也屬罕見。

同時,該醫院狀告《南方周末》侵犯其名譽權,索賠500萬,其德國合作方也欲以名譽侵權為由索賠100萬歐元。而給我們提供線索的報料醫生,則被有關方面以詐騙罪構陷,全國通緝。

更為惡劣的是,該區政府在未向眾多受害者調查的情況下,在法院開庭前,召開新聞發佈會,直接宣佈南方周末記者沈穎做的是虛假報導,當地多家官方報紙發表了這則政府發佈的假消息。

醫院之所以如此膽大,反彈如此強勢,原因是他們多年精心編織了一張強大的關係網。該醫院廣搭政治人脈,政府大量工作人員及法院法官在該醫院享受免費醫療、該市相關職能部門行政不作為的幕後事實。

發起訴訟的目的,一是為了恐嚇,二是為了阻止跟蹤報導,三是為了干擾公眾視線,以搶先訴訟混淆事實,阻止可能的外部調查。
對方來勢洶洶,法院只給我很短時間收集證據應訴,春節過後即開庭,所有的採訪物件都必須重新以符合法律真實性的要求重新採訪一遍。上萬字的報導,每個事實部分都要拿出書面證據和錄音證據。

在巨大的壓力面前,說實話,當時年僅27歲的我內心處於一種極大的恐懼與焦慮中,我知道就算我說的都是真話,如果對方蓄意要顛倒黑白,法律並不能保護我。既然握有強大公權力的政府也聯合起來造假說謊,那麼,我的報社自己也處於危險之中,它也未必能保護我。我仿佛看到一隻碩大無比的惡獸張開充斥謊言的大嘴撲到我面前,噴出腥臭的口涎,把我逼到了懸崖邊,下面是深淵,兩邊怪石林立。

黑暗中,我看到了唯一的一點光亮,仿佛來自冥冥夜空之中。

我的母親是基督徒,我曾陪她去過教會,一直覺得追求美善的信仰很好,但心中有一層堅硬的殼在抵擋:軟弱無助的人才需要信仰,而我靠著自己的知識、智慧和能力已經足夠了。從小到大,我還沒有遇到過憑自己不能解決的問題。

此刻,蹲伏在門外的黑暗擊碎了我所有的驕傲,過去追逐真相是我做為記者的最高價值點,但當我站在真相的盡頭,茫然四顧,我才發現人的盡頭是信仰的開頭。

我選擇跪下,向神流淚禱告,呼求他向我顯明他的公義與憐憫。其實,當時的我還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神。

當我徹底謙卑下來,不再執拗於在巨大黑暗面前束手無策的理性,袒露自己的軟弱,向神敞開心靈而不是頭腦時,我終於遇見了神。

長時間的靜默中,一個意念突然進入我的腦海,「神若幫助你,人能拿你怎麼樣呢?」慢慢的一種更深的平安在我心裡升起,那種溫柔的力量積聚成風暴中一塊巨大的磐石,小小的我被安放在上面,身邊雖惡浪翻騰,心裡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由的安然。

禱告之後,我焦慮的心思被捋平了,慌亂的頭腦恢復了鎮定,眼淚被這股力量擦乾了。

2007年3月初,神跡出現了。當我和律師向法院提交了100多項扎實的證據和幾十萬字的採訪錄音後,對方突然選擇主動撤訴,法院也駁回了對我刑事誹謗罪的控告,沒有立案。「巨獸」停止了威逼的架勢,選擇了撤退。

事後,我才知道在撤退前,「巨獸」使用了最陰險的一招,就是根據我提供的證人名單,高價收買死者家屬,「人都死了,你們打官司不就是為了錢嗎?」「只要一口咬定沒有給這個記者提供過消息,多少錢都可以談」!所有的家屬和證人竟然都選擇了拒絕,即使他們中有人接受談判,我也能理解。善良的個體沒有被罪惡逐一分化吞噬,這才是奇跡。我相信,事實和真相無法擊穿人性的軟弱,是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保守著我。

而死者家屬們為善良和真實所付出的代價是,直到2011年年底,事隔5年之後,第一起病人的傷害賠償官司才勝訴,家屬告衛生部門行政不作為的官司也獲得勝訴。期間5年,儘管另有多家大牌媒體相繼介入報導,但「巨獸」依然屹立不倒。

在這次風波中,我才真正意識到,我過去多年所信奉的新聞專業主義的理性在黑暗現實的逼仄中顯出的軟肋。

如果沒有信仰的力量,面對深度黑暗的調查記者從哪裡而來長期堅持挖掘真相的原動力?在內外逼迫中持續向黑暗深處挺進的人,又怎能熬過漫長的寒夜,在黎明前避免心靈被刺傷,更何況冷箭有時就來自原本信任的人?眼看著調查記者成為媒體圈裡最短命的工種,在黑白顛倒的年代,僅靠真相,自己都未必全身、全心而退,又能去拯救誰呢?

(本文摘自〈一個«南方周末»前記者的信仰之旅〉, 原載於《境界》電子雜誌2013-01-29,蒙作者允許刪減轉載。《境界》新浪官方微博「境界Territory」,微信號「jingjie-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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