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東北發展案和公民廣場案被判入獄的青年朋友們:
這個星期最深印象的事情,是懷著欣喜的心情,閱讀周永康獲終審法院批准保釋外出後,在各個傳媒訪談中的講話,那份超乎他年紀的成熟、寬容和豁達,即使是政治見解與他截然相反的人,也該欣賞和尊重。當然,我也跟他一樣,惦念著尚在獄中的東北發展案十三位被告人。
周永康多謝律政司長袁國強申請覆核刑期,令他被改判入獄,以致全世界都關注香港司法公義,也讓他可獄中專心研讀佛學,心靈經歷奇妙旅程,並且對獄中囚犯的人權問題有了切身體會,可以參與爭取改善囚友的待遇,維護他們的尊嚴。我相信這番答謝詞並非冷嘲熱諷,而是真誠的心底意念的剖述,是一個真正經歷了轉化與超越的人,對俗世塵網中貌似掌控權力者的真誠告白。
同樣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嶺南大學許寶強教授日前在《明報》發表評論文章,記述親建制社團早前闖入浸大一個討論「威權統治校園」的論壇,在台下以高聲浪抗議干擾討論,學生則以擴音器對罵來回應,論壇一度中斷,他當時便建議,讓親建制群體負責人一起上台輪流發言,於是有一段時間,論壇得以相對順利而有序進行。許寶強事後總結說:「要抵制『極權』逐步擴散,需要抗拒暴力恐嚇、敵我二元、反智空洞、語言偽術,守護商議溝通、多元自主、尊重知識、磊落真誠。當面對像文首所述『高聲浪庸人』干擾時,與之『鬥大聲』,就算贏了音量,卻因墮進了對手的遊戲規則,很容易會輸掉目標」。這番說話,同樣是經歷了轉化與超越的人,對俗世塵網中貌似掌控權力者的真誠告白。
我自己近年也經歷了轉化與超越,首先是在醫院,其後是在法院。2014年2月26日,我在上班途中遇襲受傷,救護車把我送進東區醫院。做完手術後,在深切治療病房留醫,全身插了許多喉,盧龍光牧師來探我,在床邊為我祈禱,我清楚記得他的禱告內容,是求神讓我逐漸明白,發生這件事為要讓我學會怎樣的人生功課,我覺得盧牧師講出了我心底的呼求,我信主三十多年,和神有過許多深刻的交往,我確信神是公義的、慈愛的、全能的掌管我生命的主,雖然我不明白這個苦難為何出現,但我相信祂對我有美好的心意,祂不會「整蠱」我,因為我是祂鍾愛的兒女,祂保守了我的性命,祂必然會引導我,當我為盧牧師的祈禱說阿們時,我是用上全部心力,去宣認、確信、堅持,我是上帝憐愛的兒女,以這個身分作為我生命的中心點,不容許莫名的苦難主宰我的生命。這是轉化的起點。
當我這樣祈禱以後,我每天都看到上帝的恩典。上帝差遣許多天使來守護我、扶持我、安慰我,讓我看到盼望,看到生命裏許多新的可能。我太太堅持每晚在病房睡摺床陪我,她說受傷當天許多相識多年的朋友趕去醫院,陪她等消息,她仿佛看見一個又一個天使飛下來為她加力。我女兒從海外飛回來,除了給我一個擁抱,還在我的iPod上錄製了幾個音樂清單,讓我按著做運動或休息等不同需要來聽。許多醫護人員來照顧我的時候,眼神裏流露真切的關懷,許多不相識的人在醫院的走廊主動打招呼,送上問候和祝福。病房窗外遠山上的翠綠,近處的樹蔭,以及穿透林蔭灑進室內的陽光,都提醒我神的愛與恩典就在身旁,這些愛與恩典包圍著我,令仇恨、憤怒、恐懼這些創傷後遺無法進駐,讓我免受苦難記憶折磨。
這平靜的心境,在一年半後遭遇嚴峻的考驗。2015年夏天,襲擊我的兩名被告人接受高等法院審訊,我作為控方證人出庭作供。我在大學是唸法律的,很清楚知道香港的普通法制度特點是寧縱毋枉,控方須舉證被告人有罪,至無合理疑點,只要證據有疑點,或者程序有犯錯,被告人都可以脫罪。而且,我的案件沒有直接的目擊證人,我背部受利刀襲擊,抬頭看時只見到行兇者跳上一部電單車,與駕駛電單車的同伙風馳電掣而去,根本看不到他們的臉容,警方是憑眾多環境證據和被告的警誡供詞,像砌拼圖那樣舉證,難度相當大。在出庭之前,行兇者在我的記憶中只是兩個背影,但到了法院的審訊室裏,他們就近在咫尺,我稍稍側過頭來,便能清楚看到他們的臉,而且,作供時我要仔細審視多幅現場滿地鮮血的圖片,深度重溫遇襲受傷的每個細節,這一切都帶給我極大的壓力。
快將出庭的時候,我努力祈禱,但內心有點混亂,不知道該怎麼禱告,這是做了基督徒三十年未遇過的情況。思量再三,我決定求上帝一件事情,就是讓真理的聖靈在法庭的房間運行,讓公義得到彰顯,好像正午的太陽。臨近步入法庭的時候,我再次禱告,向耶穌基督呼求:「請與我一起步入法庭,否則我不曉得如何面對。」作了這禱告後,我坦然走進法庭,平靜地完成作供。
審訊結束後不久,陪審團便有了裁決,兩名被告人均罪名成立,法官重判他們入獄十九年,公義得到彰顯。之後記者問我,是否原諒那兩名被告人,準備回答這問題時,我想起受傷以來經歷的種種奇異恩典,更想到在法院作供那一幕,我近距離面對他們的時候,我不單看到他們,也看到那位為世人罪惡過犯被釘十字架的基督在那裏,祂在我們還未承認自己有罪需要饒恕的時候,就為我們犧牲並饒恕了我們,祂教導我們要寬恕那冒犯我們的人,甚至要愛仇敵——我沒有這個胸襟,不懂得這大道理,但因為我請求祂與我一起走進法庭,我清楚感受到祂與我同在那個地方,所以我不畏懼,也因此我感覺到,內心有超乎自己的力量,竟然可以寛恕那兩個我理性上認為不值得饒恕、並且根本不承認自己有傷害過我、不覺得需要我饒恕的被告人。事後回看,這是超越的一刻。
過去我相信和平理性非暴力,主要出於對道德原則的堅持,以及要爭取社會大多數人認同的策略考慮。如今,我對和理非的執著,源於我對自己身體與心靈的脆弱有深刻的認識,以及對十字架廢掉冤仇的大能有真切的體會。我盼望有一天,你們渡過短暫的牢獄歲月後,也能經歷這轉化與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