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分歧中學習共存之道——評約翰•稻津《自信的多元主義》

今年初奧斯卡的最佳動畫長片獎不出意外地頒給了迪士尼公司製作的《瘋狂動物城》。 影片的精彩之處,是以警官兔子裘蒂偵破一宗離奇動物失蹤案為線索,逐漸暴露出這座以自由和開放著稱的動物城內部,其實一直潛藏著食肉動物與食草動物之間的隔閡。雖然這些動物早已脫離了遠古時期的野蠻獸性,但弱小的食草動物們依然保留了對天敵的恐怖記憶。這種致命的恐懼感輕易就被一些別有用心的政客利用,將其發展成了清除異己和爭權奪利的工具。令人意味深長的是,兔子裘蒂最終是在狐狸尼克(狐狸是兔子的天敵)的幫助下,不僅瓦解了一場政治陰謀,而且把動物城從族群敵對的邊緣挽救了回來。這部影片的成功秘訣,正是借用動物城的寓言照亮了當下美國多元主義的政治現實。

近些年來,哪怕對美國稍有瞭解的人都會發現,一種深深的分歧和排他意識正在侵蝕著這個國家。去年總統大選中暴露出來的極端言論便是典型的例子。毫不誇張地說,作為美國立國根基的多元主義信念在今天如果沒有徹底破滅,也在上述嚴峻的現實面前顯得蒼白無力了。華盛頓大學法學與政治學教授約翰•稻津(John D. Inazu)的新作《自信的多元主義》(Confident Pluralism: Surviving and Thriving through Deep Difference)便是對這一挑戰的有力回應。這部僅有百餘頁的作品由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在2016年出版不久,旋即引起了美國學術界和教會界的廣泛關注,短短數月間已有多篇書評與專題討論。[1] 其立論的分量可見一斑。正如作者在副標題中表明的,如何“從深層差異中尋求生存和發展”正是美國民眾尤其是宗教社群當下亟待反思的議題。

在全書開篇,作者引用了法國思想家盧梭的一句名言,“我們根本無法與那些在我們眼中被詛咒的人和平共處。”在作者看來,盧梭的判斷恰好是對多元主義實踐的否定。與盧梭針鋒相對,作者主張人們不僅能夠、而且必須從彼此的深刻差異中學習共存之道。[2] “自信的多元主義”正是作者對這一獨特的美國政治傳統所做的概括:在美國近三百年來的政治實踐中,儘管充滿著各種失敗和倒退,但多元主義的理念已經深深熔鑄在這個國家基本的法律制度和社會生活中。對多元主義的信心使得美國人民從粗暴地要求社會一致和任由相對主義氾濫兩個有害的極端之間,成功探索出第三條道路,那就是努力地學習真誠相待、彼此理解和尋求適度的共識。

堅實的憲政秩序為多元主義實踐提供了法律和政治保障,但這還遠遠不夠。健康的多元主義同樣需要公民在面對分歧甚至矛盾時能夠按照正確的方式做出正確的行動。在現實中,我們很容易看到人們只願意傾聽與自己立場相似的聲音,而選擇忽略、貶低甚至侮辱那些與他們意見相左的人。作者認為這些都是處理差異時的錯誤立場和做法。自信的多元主義則堅持另一種信念,即我們可以承擔彼此的不同,進而為展開對話和互相說服創造機會。[3] 與司法實踐不同,踐行多元主義的信念對社會中的每一位公民都意味著平等的挑戰:不論是在公開演講、集會遊行還是在罷工抗議中,她都需要在所投身的公民行動中充分表現出寬容、謙卑和忍耐的美德。

對於美國人民是否有勇氣和智慧去面對這樣的挑戰,作者持謹慎的樂觀態度,畢竟多元主義的現實還遠不盡如人意。無論是在憲法實踐還是在公民行動中,對主流的無條件擁護、對少數缺乏同情和理解、對異見的不寬容和排擠現象依然盛行。儘管如此,作者堅信人們還有憲法的傳統和周圍的典範可以依循,尤其是那些克服了巨大的困難,頑強地選擇接納和包容他人的人,不正最好地詮釋了愛人如己的信仰美德,同時也是多元主義所推崇的寶貴精神麼?難能可貴的是,作為一位學者和評論家,作者沒有採取一種置身事外的態度。恰恰相反,寫作和出版此書,積極投入與各類群體的對話,接受來自各方的質疑和挑戰,並在這個過程中盡最大努力去理解處於不同立場的個人、群體和機構的行為及其背後的訴求,正是作者身為一位福音派學者秉持多元主義理念並滿懷希望地投身這項政治實踐的體現。[4]

對作者而言,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作為一位日裔學者,作者曾在書中悲痛地回憶自己父輩在這個國家的不幸遭遇。二戰期間,美國政府出於安全考慮,將日裔公民大規模強迫遷移到遠離城市的集中營生活。作者的祖父出生在美國,畢業於伯克利大學,有著機械工程師的體面工作和美滿的家庭。但所有這些幾乎在一夜之間都隨著羅斯福總統頒佈的拘留令而化為烏有。被剝奪了工作、財產和自由的全家人隨後在集中營度過了暗無天日的兩年時間。直到二戰臨近結束,他們才被釋放出來。祖父十二年後在困苦中離世,留下祖母獨自照顧五個兒女。同一時期,大約有十一萬日裔的美國公民被剝奪了基本的公民權利,投入到集中營裡。[5] 這段不堪的往事,使作者比一般人更深刻地認識到,多元主義的追求之于維護公民生存和發展權利的意義。昔日的苦難,是為了照亮今日的現實。

薄薄一本書,可以帶給我們很多思考。借助作者犀利的分析,我們可以看清美國多元主義的政治困境。我們也可以透過作者的擔憂,理解美國福音派主流對政治傳統失落的解讀和挽救之道。我們也可以覺察作者自身的意識形態局限,始終無法超越美國自由民主政體的模式,來思考基督宗教群體的公共美德。我們甚至可以借此來彰顯自身理念和制度的優越。但如果我們真地體會了作者的匠心,或許我們可以暫時超越國別和文化的局限,將反省的對象從國家、社會甚至他人轉移到自身,嘗試在自我的語言和行動中培育寬容和理解的美德。我們或許也可以嘗試將作者的立論作為一個有益的參考,在宗教社群內外倡導信仰的倫理實踐和美德。“作為凡人,我們都有各自的局限,我們也都會犯錯,這意味著我們和他人其實有很多共同點。我們越是努力地相互理解,也就越能促進彼此的利益。為此,我們需要去嘗試。” 兔子裘蒂在經歷了動物城風波之後的一番感悟或許正是我們努力的起點。

 

註釋:
[1] John D. Inazu, Confident Pluralism: Surviving and Thriving Through Deep Differenc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6). 相關的書評,參見 Jordan Ballor, “We Need Confident Pluralism,” The Gospel Coalition, 5 June 2016 (https://www.thegospelcoalition.org/article/book-reviews-confident-pluralism; 2017年4月10日瀏覽), Carl Trueman, “Confident Pluralism Indeed: A Review of A New Book by John Inazu,” First Things, 27 May 2016 (https://www.firstthings.com/blogs/firstthoughts/2016/05/confident-pluralism-indeed; 2017年4月10日瀏覽), Lael Weinberger, “Humbly Speaking,” The New Rambler, 29 August 2016 (http://newramblerreview.com/book-reviews/political-science/humbly-speaking; 2017年4月10日瀏覽), Bryan McGraw, “Confident Pluralism: A Response,” Capital Commentary, 27 June 2016 (https://www.cpjustice.org/public/capital_commentary/article/1344; 2017年4月20日瀏覽)。此外,Wheaton College, Faith Angle Forum, Gordon College, Faith and Law (Capitol Hill), Baylor University, The Newseum, Redeemer Presbyterian Church, Fuller Theological Seminary 以及 Stanford Law School 等主辦了關於此書的專題講座和討論。
另參,John Inazu, “Pluralism Doesn’t Mean Relativism,” Christianity Today, 6 April 2015 (http://www.christianitytoday.com/ct/2015/april-web-only/pluralism-doesnt-mean-relativism.html; 2017年4月16日瀏覽)。稻津教授的個人簡歷,見 http://law.wustl.edu/faculty_profiles/inazu/index.php/c-v/; 2017年4月16日瀏覽)。
[2] Inazu, Confident Pluralism, 6.
[3] Inazu, Confident Pluralism, 83-87.
[4] 關於當代美國政治神學的主要派別及其主張,可參見Philip J. Wogaman, Christian Perspectiveson Politics (Louisville, Kentucky: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 2000)。
[5] Inazu, Confident Pluralism, 2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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