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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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多年醫生,今天卻是第一次接受麻醉手術,回想感慨良多。

事情是這樣的。我一直以來推廣大腸普查,而國際指引說明所有五十歲以上人士,即使無特別病徵,都必須進行大腸檢查,以確定無患上癌症,並割除大腸內可能轉化成腫瘤的瘜肉。多年以來,我的團隊致力提倡每年進行大便隱血測試或每十年一次結腸內窺鏡檢查(做法是把長約一點八米的儀器探進受檢者的肛門以檢視大腸情況)。這個檢查我已做了千百次;我也經常在電視節目、報紙、會議等場合告訴公眾,大腸內窺鏡安全、有效,而且可說絕對無痛。但是,我卻羞於請同事替我檢查大腸,也擔心萬分之一機會出現併發症。

今年我剛過了五十五歲,再不可繼續逃避大腸檢查。我用膠囊內窺鏡檢查大腸。我悄悄地服下那可怕的清腸藥然後吞下膠囊內窺鏡。我告訴自己:「科技可解決我的難題,這樣就毋須尷尬,況且膠囊內窺鏡毫無風險。」不幸的是,內窺鏡圖像顯示我的腸內有異物,必須取出化驗以防微杜漸。我反覆考慮了兩個月,終於下決心在今天進行大腸內窺鏡檢查及瘜肉切除手術。

終於來到今天, 我領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我躺在醫院的床上,當上病人那一刻開始,我便失去了自主權。今天,我在藥物的影響下昏昏入睡:氧氣管插進我的鼻孔、血壓計繞著我的臂、脈搏血氧儀夾著我的手指。直到我甦醒過來的一刻(假如我可醒來的話),我將對周遭的事情一無所知。我不曾把自己的性命這樣交託給別人;縱使我曾目睹這情景無數次,但它仍然令我驚悚。假如醒不過來怎算好呢?我會去哪裡?接著會發生甚麼?這一睡可不是我以往每晚的酣睡。今天,若醫生不停止供應麻醉藥,我決不能睜開眼睛。生命是一份你不能永遠擁有的禮物, 要好好珍惜保護。下次,當我向病人解釋腸鏡檢查的細節時,我要使他們更安心些。

其次,在生與死的疑惑面前,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價值觀和重視的事情。預備檢查的那兩天,我喝下清腸藥,邊喝邊想:「如果發現腫瘤怎麼辦?我要如何安置家人?我的工作交給誰?我離開前要完成甚麼工作?」我想我可能是過慮,但我的過慮也不是無因的。最近,大學一位資深教授無意中被診斷出患癌,另一位從不抽煙的醫學院同事則患上肺癌,他只是比我年長一歲。每天看見不少癌病新症,他們都和我年紀相約,有不少也是我的好友。我跟太太說:「說來有點奇怪,我漸漸覺得人生彷如大自然的四季,我們現在正值金秋。一眨眼,你和我就要走進人生的嚴冬,但我們都束手無策。」因此,我向自己承諾:充實地過每一天。把每天都看成是人生的最後一天。
「醒醒,教授,醒醒!」我聽見人們呼喊,睜開眼便看見太太、女兒、侄兒,以及我的外科醫生和麻醉師。感謝主,我回來了。

「緊記死亡將至是我作重大人生抉擇的準繩。別人的期望、自負、怕出醜或失敗等等,都在死亡前湮滅,剩下來的,才是真正重要的東西。」
史蒂夫・喬布斯
「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若是強壯可到八十歲;但其中所矜誇的不過是勞苦愁煩,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誰曉得你怒氣的權勢?誰按着你該受的敬畏曉得你的忿怒呢?求你指教我們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好叫我們得着智慧的心。」
《聖經》詩篇九十:十至十二(摘至和合本聖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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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載於香港中文大學校長網誌26-8-2015,蒙作者允許轉載。)

 

 

沈祖堯

1983年畢業於香港大學,並於同年獲香港醫學會獎。1986年,沈教授考獲英國皇家內科醫學院院士資格,開始其腸胃病學及腸胃內視鏡的專科訓練。沈教授的研究領域包括腸胃出血、幽門螺旋菌、消化性潰瘍、肝炎,以及與消化系統 相關的癌症。他先後於1991年及1997年取得加拿大卡爾加里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1992年加入中大醫學院,1998年晉升為內科及藥物治療學講座教授。 沈教授的著作甚豐,曾在頂尖國際期刊發表超過五百篇論文,並為逾十五本著名期刊擔任評選委員。沈教授在醫療服務及醫學研究上的成就卓越,獲多項本港及國際的獎項,如香港醫院管理局傑出員工及團隊獎(1998)、中大校長模範教學獎(2003),香港特別行政區政府銀紫荊星章 (2004)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2007)。 2003年非典型肺炎疫症爆發期間,沈祖堯積極進行抗疫工作,與另外兩名香港醫生同被《時代週刊》譽為當年 的「亞洲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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