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我還是十幾歲的時候,誤打誤撞地讀了柏拉圖《饗宴篇》的一段節錄:「人本來就是雌雄同體,直至上帝把他分為兩半;從此以後,所有被分開了的一半就注定了要在世界中徘徊,彼此尋找。愛情,就是對那遺失了的另一半的渴望。」
正值荳蔻年華的我,對愛情(和《饗宴篇》的背景和所論述的思想意識)一無所知,只覺得這話說得真正浪漫,自此便以為最崇高的愛情,就是如此悲劇性的。
後來,徐志摩的一句:「我將尋訪我人生唯一之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就更加令我免不了被他的愛情事蹟迷倒了。
這樣,當我還是「懵懵地」的時候,在愛情這事兒上的價值系統就是如此被建立了。我不知道這究竟算是我自招的禍害還是命運的咒詛,只知道其後無論看甚麼電影、讀甚麼小說、文學、哲學,能叫在眼、耳、心、腦上有生理反應的,就只有類似的思想概念,別的意思就是聽不進去。我是曾經真心的這樣相信,然後,儼如一個皈依的信徒,在生活中努力不懈地實踐這份信仰。彷彿不是如此隨機的、聽天由命的、不由自主的、無可奈可的、淒美的、轟烈的,就不是天作之合的愛情。然而系統本身就有自我驗證、自我堅固的設計:越發尋訪,越發不得,便越發為到在偉大的、高深莫測的、令人肅然起敬的「命運」面前,自己的微少而感到一份悲劇性的無奈、脆弱,然後越發自我悲憐、自我感覺浪漫,從而又獲得更大的動力自我鼓勵,繼續篤信力行。
基督徒,固然不相信「雌雄同體」的神話,也不會以為虛無飄渺的「命運」是我們尋訪靈魂伴侶的主宰——但去悲劇化、去神話化後,我們所信的,其實並沒有兩樣。
《貞潔的快感》的作者,和很多教會裡的姊妹一樣,相信上帝已經為她預備了「最好的那一位」,並且相信那個他,就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某個角落;雖然並未認識,也不知道他其實是誰,但就是相信(或甚知道!!)這個他將會是自己的伴侶,於是每晚為他祈禱,嚷著上帝把他暫時好好「保管」;然後每天也憧憬著,某一天上帝就會把他帶到自己的面前,而事就將會這樣成了。這種信念,是很多基督徒(女性尤甚)活著的動力、對明天的盼望。
假如柏拉圖所提的是神話,那麼這些基督徒所創造的,就是人物相同、性情不同的另一個版本的神話而已。
首先,我們以為「真命天子」是世間上the one and only one的某一個人;第二,「真命天子」者,乃上天注定的意思——無論我們將之理解為命運的安排還是上帝的預備——但無論如何,既然是天所注定的,就必然是完備無瑕的了。因此,當我們遇到一個,發現不是完全「啱哂嘴型」的,自然認為他不可能是「真命天子」了。而基於對愛情的堅執和忠誠,當然絕對不能妥協於任何「次等的貨色」;因此放手是唯一可以選擇的選擇,然後再重新冀盼,真心等待、尋找;下一個出現了,怎麼又有另外的岔子呢?然後又放手,然後再下一個、再下下一個、再下下下一個……屢試屢敗,屢敗屢試,直到找到人生唯一兼完備的靈魂伴侶!
我們錯在哪裡?問題,並不在於靈魂伴侶的唯一性或上帝的預備,而是我們對「The One」的那份浪漫但錯誤的期望。情況就像,我們在期望一個音樂天才,可以在沒有任何後天培訓的情形下,成為全世界最偉大、最完美的音樂家一樣。須知道才,固然是天賜的,但後天的經營培養是不可或缺的。
上帝固然可以並可能介入人的生命,而且祂的旨意,是可以超乎人所能測度和理解的。但我可以肯定,沒有雙方恆久的決心、堅定的委身,和共同的努力經營,世間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成為另一個人的靈魂伴侶。
The One,其實並不是由天掉下來的。

註:《貞潔的快感》乃學生福音團契出版之“Intellectual”系列書本之一。本文作者從新整理有關之書本介紹座談會中的演講資料,編寫成此系列文章。
【 原載於2009年10月3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