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短短的兩分鐘,百多名乘客被突如其來的碰撞拋墮下海。有誰可以想像在幾十萬人歡呼讚賞國慶璀璨煙花匯演的時候,竟有百多香港市民在大海中驚慌、呼喊、哭號、掙扎求生。迄今已有三十八人喪生,以及數十名傷者,這大概是近四十年來香港死傷人數最多的一次災難。10月4日全港舉行哀悼日,政府機構下半旗三日。
面書上看到朋友的朋友的凌晨呼喚,「媽媽,快回來吧⋯⋯」朋友寫道,「心如刀割。 這一夜是那麼的漫長,月也藏躲。早上還見到的容顏,現在卻要靠記憶來拼湊。有太多的話,都還來不及說⋯⋯。袮可聽到那一聲聲淒厲的搶天呼地?袮可體會他們心中那可怕的空洞與冰冷?懇求垂憐!」
大災難是信心的滑鐵盧,是理性的無底坑。在至愛的冰冷屍體前,一切的分析都顯得極其蒼白。在生命的休止符前,一切的辯護都顯得極其乏力。死亡帶來寂靜,不僅奪去了生命,也奪去言語。面對死亡,人不僅無力,更是無言。面對死亡,人終於深深地體會到什麼才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逝」。人死了,不會再回來,我們深深知道,這是永遠的失去。
學者的天性就是要理解,然而面對苦難的黑洞,人的智慧和言語既不能解釋苦難的來源,又無法為上帝申辯。因此,緘默(silence)才是人對苦難的最深層也最恰當的回應。
只有愚蠢人才會急於安慰哀慟者。有如約伯的三個朋友那樣,我們試圖安慰,卻往往加深別人的痛苦,因為我們以為言語有化解苦難的能力,總是急於在苦難中為上帝辯護,給予一個理性的解釋或感性的安撫。痛失愛妻的魯益師(C. S. Lewis)說得好,「和我說說宗教的真理,我可能會愉快地傾聽。跟我談談宗教的責任,我可能會順服地聽從。但是不要跟我談論宗教的安慰,否則我會懷疑你根本就不理解。」 [1] 他教導我們不要以為拋出三兩句有關哀慟和悲傷的宗教言語就可以安慰苦難中的人。
當面對苦難時,信仰的第一回應應該是也必須是緘默。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說得好,「肅靜!因為那就是絕對!」面對既無法表達,也無法理解的實在時,我們必須保持寂靜。正因為面對著這樣的絕對,我們語言的局限和愚昧就顯露出來。此時無聲勝有聲,因為面對言語無法言述的苦難,面對理性無法測透的荒謬,因為只有緘默才是對已逝者的最深悼念,才是對哀慟者的最大尊重。
信仰作為生命最深層的體驗,應該較諸任何其他學問更深刻體會死亡的無言震憾。當信仰認識這一點時,它才會有真正而恰當的回應;當信仰急於回應的時候,它只不過是另一哲理。信仰的緘默因此不是追悼儀式上的靜默,更不是爭辯中的技巧,而是以默默的禱告表達無言的傷痛,以無聲的歎息回應無言的震憾。
與哀哭的人同哭,因為一切盡在不言中。
「只是聖靈親自用說不出來的歎息,替我們禱告。」(«羅馬書» 8.26)。
註釋:
1. C. S. Lewis, A Grief Observed (London: Faber, 1961), 23.